孙笑侠教授的新作《法科知识人——现代中国早期60位典型人物重述》不久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全书从中国百年法科知识人中遴选出60位，作为历史样本进行考证或评论，意在塑造中国近现代法科知识人的群体形象。我作为读者读后却有四个不料：一是不料中国海商法泰斗魏文翰先生也位列六十分之一，其中专设一篇《魏文瀚——先之，劳之，无倦》（第1014-1032页），小众学科也有代表得以跻身典型人物；二是不料文中通篇将传主的姓名写作“魏文瀚”；三是不料此种写法并非延续常见的错误，而是经过一番考证之后有意为之；四是不料文中提及“前些年还有学者在争论这位海商法大师的名字”，竟是源自我在《魏文翰先生海商法著作钩沉》一文中对学界前辈同仁的指误。《法科知识人》一书关于魏文翰的姓名写法认为（第1015页，图1）：这是个有故事的律界名人，但他的“人名”却有过争议。前些年还有学者在争论这位海商法大师的名字。有的人使用“魏文瀚”，有的学者认为应该是“翰”而不是“瀚”，说“魏文瀚”是个错误。究竟哪个对？实际上，他早年多用“翰”，比如 1928 年致上海律师公会函中，署名为“魏文翰”。大约在1935 年至 1936 年，他就开始交叉使用“魏文瀚”的署名。1943 年他在上海滩名流聚会的“星五聚餐会”有个刊登出来的发言，名字的印刷体上还特地将原来“翰”字改打成“瀚”字，留下了修改痕迹。到1949年，他与中共关于南北通航洽谈的通信中，其本人署名及中共领导人回复中均为“魏文瀚”。由此可知，他的名字从早期的“翰”变成后来的“瀚”。这个只加了三点水的变化，读者可以自由联想其中的寓意。

图1 《法科知识人》关于魏文翰先生姓名的论述魏文翰先生是中国海商法名副其实的泰斗，其姓名应采何种写法，兹事体大，甚或可以认为是中国海商法史的基本问题，学界自应审慎对待。孙笑侠教授认为魏文翰的名字由“翰”改为了“瀚”，上述引文最末一句的春秋笔法，似乎暗示魏文翰是由于从事了与海有关的航运事业，而在自己的姓名中加入了表示水的偏旁。但是，引文提供的论据却均非来自魏文翰亲笔。依我之管见，“瀚”的写法出现更有可能是来自通讯手段不发达年代，手民误植引发的以讹传讹。所谓“氵”的寓意，主观臆断的可能性应当大于确有其事的可能性，结论的得出未免稍显草率。传统上对于人名、地名讲究“名从主人”，虽然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我确实尚无充分、直接的实证材料，能够否定“瀚”曾经作为主人认可的写法存在，但目前至少已有大量的材料可以证明，“翰”是主人直至逝世依然使用的写法。魏文翰一生共计出版了五种中文著作：1. 魏文翰编译：《海运法》，青光书局1933年5月版，蔡元培题签，郑天锡作序（图2）；2. 魏文翰著：《海上保险法要论》，上海市保险业同业公会1933年12月版，钱永铭题签，马寅初、周式民作序（图3）；3. 魏文翰著：《共同海损论》，中华书局1943年7月初版，1946年8月再版，钱永铭题签，孙科作序（图4）；4. 魏文翰著：《海上保险学》，中华书局1944年1月初版，1947年1月再版，钱永铭题签（图5）；5. 魏文翰著：《海商法讲座》，法律出版社1965年2月版（图6）。

上述著作不仅均按“魏文翰”署名，且民国期间出版的四种多由名家题签、作序，其中采用的写法一概皆为“魏文翰”。著作的出版通常经过作者的校对审阅，何况名家题签、作序想必不会草率行事，作为史料较之孙笑侠教授引用的各类报刊或文件，似应更能说明问题。即使同为报刊文献，也有一些颇有意味的材料值得关注。魏文翰于1946年在《旅行杂志》第20卷第9号至第12号分四次连载了《战后初游欧美》一文（图7），其中第9号、第10号即前二次的署名是“魏文瀚”，而第11号、第12号即后二次的署名则改为了“魏文翰”。尔后集结成册时仍然采用了“魏文翰”的署名（图8）。此种变动较为合理的解释，恐怕应当认为在后的写法是对在先写法的更正。《旅行杂志》目前已有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年）、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两种印影版问世，应当不难核实。

最为直接的实证材料，应是魏文翰1978年在美国出版的回忆录“My Life in China”，其中封面、书脊和内页均印有作者亲笔手书的“魏文翰著 一九七八年一月”字样（图9）。我收藏的则是作者1983年签赠吴国桢的一册，故而扉页另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和钤印，内容也均是“魏文翰”（图10）。

此外也有一些其他材料可供佐证。例如，我收藏的一份1938年4月的船舶买卖合同译文，誊写于魏文翰律师事务所稿纸，其中稿纸上预先印刷的事务所名称写法也为“魏文翰”（图11）。再如，旅日爱国华侨张宗植先生在《传记文学》1994年第12期发表的怀旧文章《巴山夜雨——追忆海商法先驱魏文翰》（第69-74页），通篇采用的写法均是“魏文翰”（图12）；此文后经修改收入《比邻天涯：张宗植怀旧文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9-120页），虽然副题改为“追忆卢作孚先生和魏文翰先生”，但通篇的写法仍为“魏文翰”。作为特地撰文的故友旧知，恐怕也不会误写友人的姓名。

基于以上材料不难发现，可以支撑“魏文翰”作为正确写法的实证依据，明显多于似有寓意的“魏文瀚”。仅依一些报刊或文件的记载，径直得出结论认为魏文翰先生的姓名“从早期的‘翰’变成后来的‘瀚’”，至少尚不具备充分的实证依据。况且，魏文翰在海外尚有子嗣，其中魏友杰先生（Jerome Waye）更是消化科领域的知名医生、教授，应当不难取得联系。顺便可以提及的是，由于学界对于中国海商法史的关注不足，魏文翰的相关信息已经多次在公开的出版物中出现明显错误。例如，中国金融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仰望百年——中国保险先驱四十人》一书，其中设有《魏文翰：“海商法”先驱》一篇，但配有的魏文翰照片却是杜月笙（图13）。我们似乎都应该更认真地对待学术及历史问题。

图13  《仰望百年》封面及《魏文翰：“海商法”先驱》一文首页